26 岁生日后,我确诊了癌症,今年 4 月底,我刚刚度过了自己 26 岁的生日。像众多年轻人一样,与好友吃火锅庆祝、接受惊喜和祝福、在派对喝到烂醉、拍美美的生日写真……
那时的我,对即将开始的 26 岁充满信心:职业道路一步一步走得很稳,在这座城市逐步建立自己生活的秩序,不断认识新的朋友,我的前方一片坦途。
作为保险从业者,「每 7 分钟中国就有一人患癌症」是我常说的数据,我对风险、概率并不陌生,但我从没有想过,这「一人」会指向刚刚 26 岁的自己。
那是个欢乐的周五晚,我和朋友在中环吃铁板烧。可是我意识到,我总是有忍不住的尿意,但是频繁上厕所却无法排尿。
于是我打车回家,在的士上我腹部的疼痛已经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。半夜闺蜜来陪我,见我脸色苍白,腹部胀痛得把我推向崩溃边缘,我哭泣,我砸东西。
在小区大堂,有一个住户大哥看到我俩,二话不说把我背起来,带着我们坐的士直奔最近的公立医院急诊室。这位大哥人真的没话说,知道我们从外面来,对香港公立医院就诊流程不熟,指点着闺蜜拿我的身份证去挂号,帮忙催促护士赶紧让医生给我看病。
深夜的急诊室坐满了人,而我的惨叫声就在急诊室上方不绝回响。我感觉我的下腹部快要崩裂,我痛得全身战栗。到那个时候为止,我应该有接近五个小时无法排尿了。
凌晨六点,我被推进临时病床。出于防疫措施规定,公立医院不许陪床,不许探访,因此我独自在公立医院住院了三天。朋友只能通过护士站给我送来生活所需。
医生觉得蹊跷,如果是尿道炎,尿尿可能会有痛感,但不会尿不出来。于是他用超声波扫描我的腹部,严肃地跟我说:「你有一颗 10 厘米的肿瘤。」
然而我等不及了,我想赶紧把我体内这个巨大的玩意儿切出来,越快越好。我去看了私立医院的医生,安排照 CT。
CT 结果显示:已经看不到右边卵巢的正常组织了,那是一颗卵巢肿瘤。肿瘤太大,把我的子宫、膀胱压得薄薄一片,怪不得我尿不出来。
医生看片之后表示担心,因为看 CT 这并不是一颗典型的良性肿瘤,实心,有供血,还跟肠子黏在一起,建议尽快切除。不是只切除肿瘤,是切除一侧卵巢输卵管。在术中还要做冷冻切片,如果术中结果显示是恶性肿瘤,要把两侧的卵巢输卵管都拿掉。
朋友建议我多看几个医生,于是我找到了最后为我主刀的妇科肿瘤科权威专家吴教授。吴教授看了我的片子,很快为我预定了手术时间:6 月 15 号。
那天恰好又是一个欢乐周五,本来约好了朋友一起去吃牛肉火锅,预祝我手术顺顺利利。结果是我把吃饭的环节改成了去急诊室。我这次学精了,直接拨通 999,让医护人员来到我们公司用担架把我抬走。
还是一样的配方,还是熟悉的疼痛。我在救护车上痛得哇哇大叫,胡言乱语,赶上下班高峰期,路上非常堵。
进了医院,我跟回到自己家一样,冷静地安排我的朋友帮我挂号,我忍着剧痛跟护士、医生阐述我的情况。
还是跟上次一样,需要插尿袋,医生让我留院观察。这可不能够啊,因为过两天我就要去私立医院动手术了,我明天还要验核酸安排住院,还要在住院前把家搬好。
走的时候,护士手把手教我怎么放尿袋里的尿,怎么把它在我的大腿上固定好。于是我就像个女杀手一样,这么把尿袋隐藏在裙子下,横穿香港街头,把在私立医院的住院手续给办好了。
手术当天,我躺在手术台上,麻醉师和主刀医生都到齐了。他们拍着我的肩膀说:「没事的,不用紧张。」
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,我已经被推出手术室,吴教授站在边上,他说:「我们没有切掉你的卵巢,你的卵巢很健康。你的肿瘤是长在腹膜上,是一颗很特别很特别的肿瘤。」
罕见到什么程度?我有一个同事,家里人做医生,他也听到家人在讨论某位年轻女患者的腹膜后肿瘤,跟我对上号了。
腹膜后肿瘤只占所有恶性肿瘤的 0.5%,在中国每年的病例只有 9000~10000,目前国际上也缺乏对这种肿瘤的共识。这类肿瘤虽然本身比较温和,但复发率极高,有病例十年做过八次切除手术,切到不能再切。
而且这类肿瘤生长速度快,上一个月照 CT 是 10 厘米,我切出来的时候已经长到了 11 厘米。
其实这类肿瘤生长在腹腔深处,没有反应,发现的时候通常是晚期,甚至可以猥琐发育到 20 厘米、30 厘米也不足为奇,直到和主要脏器和主动脉粘连到一起,成为生命禁区。
你说上天没有给我发一副好牌吧,也不是,我也不知道踩了什么狗屎运,我的这颗肿瘤刚好压着我的膀胱了。要是压着别的地方可能真没什么感觉,但尿不出来了就相当于疯狂拉响警报。
这颗肿瘤就像一个技术一向高超的生命盗贼,潜入我的地盘准备大干一场,结果却光脚踩到了我地上的乐高积木,疼得哇哇大叫。
切除手术之后,麻药逐渐散退。肿瘤实在过大,而且生长在盆腔深处,医生采取开腹术式,我的伤口有 11 厘米长。我不怕伤痕,因为那是我为了我生命而搏斗过的凭证。
由于肿瘤和大肠粘连在一起,医生也切走了我一部分大肠组织,前三天我不能进食,只能通过输营养液续命,身上密密麻麻插着各种管子。我也痛得无法动弹,维持平躺姿势,止痛针和止痛药的效力聊胜于无。
在夜晚,我痛得无法入眠,我听着海浪的白噪音开始冥想,幸好精神不必被捆绑在床上,可以自由飞升,肉体则停留在原地默默忍受酷刑。
到了第四天,我终于可以拔掉尿管、肛管,自己上厕所,并可以尝试喝粥水和下地。经此一役,我从 61 公斤掉到了 55 公斤。
因为长时间躺在床上,我的小腿和脚已经肿了,而且对身体的支配能力也比较低下。但我依然很高兴,我权当人生第二次学走路。我还兴奋地把护工姐姐拉住,强行分享我之前打拳的视频,她们说:「你很快就会恢复以前的状态了。」
她们说得没错,即使当时的我很难相信,一个下身肿胀、腹部流血还插着引流管、走路说话都不大利索的我,居然也可以在术后一个月重新健步如飞,去冲浪,去游泳,去健身。
然而问题来了,肿瘤长在我的盆腔深处,做放疗会射到我的卵巢,哪怕我的卵巢很健康,但放疗会让它完全丧失功能。我的卵子会死掉,我将会永久性停经。真正意义上的「没卵用」。
我本来对小孩、组建家庭零渴望,但当医生宣布我以后不可能有小孩时,淦,我突然好想要孩子。贱不贱呐。
我决定在电疗之前,做两件事:第一,冻卵;第二,再做一个手术,把我的卵巢吊起来,用金属夹悬挂着,尽量离开放疗放射的范围。
第一件事为了留下生命的火种;第二件事居然是为了来大姨妈。是的,来大姨妈这件事本身就挺烦人的,我还要花钱受罪,去买一个来大姨妈的机会。还是那句,贱不贱呐。
冻卵也好、手术也好,不过是肉体受苦——这里扎几针,那里开两刀。人嘛,躯体本身就是拿来用拿来折腾的,问题不大。
确诊癌症后的一个多月,我隐瞒了我的家人。今年以来,家庭的变故已经足够多,我深知这个消息一定会击垮她们。再加上疫情原因,中港两地不通关,无法见面,隔着网线她们也只能干着急。
但后来我还是说了,因为确实没钱了,跟癌症打仗亟需赞助商。癌症病人,需要很多很多的爱,更需要很多很多的钱,这根本就是一场氪金游戏。
我之前担心的就是让妈妈心痛,所以选择隐瞒。但当我看到妈妈的泪水,我才意识到悲伤本身也是一种力量,我何必惧怕悲伤?
从孩提时代开始,我就被一种无形的压力推着向前,我总希望自己是力争上游、被众人肯定的那一位,但此刻我可以轻松把包袱卸下。
我被带到了一个全新的赛场,这个赛场再没有那些令我焦虑的优秀非凡的同侪,在我旁边与我竞赛的只有死神。
确诊癌症,而且是那么罕见的癌症是一种极大的不幸,我有几次接近崩溃边缘,我在海边怒吼、痛苦,我质问命运:为什么要选中我?
癌症病人,不仅仅是一种医学身份,还是一种公民身份。好像我是一个被诅咒的罪人,一定是因为我曾经干了一些有损健康的事才会落得这个下场。
但很快我就停止了自我攻击,我体内的恶性细胞正忙着攻击我脆弱的免疫系统,我为什么还要攻击自己?
从小到大,我从没上过一节关于如何面对人生变故的课程,都是在泥泞中摔得个头破血流、在枪林弹雨中被打成筛子才学会。
患病的事实击碎了我以往长期以来抱有的幻觉:在此之前,我以为我很年轻,我的生命会无休止延续下去,我还有很多的时间,我以为我很健康。
与此同时,这次变故也刷新了我对我自己的看法,我比我想象之中坚强太多。连我妈,一个认识了我这么多年的人,也被我震惊。她深深为我感到骄傲。
「患癌症」不是一种惩罚,是「患癌症实在太惨」这个观念本身在惩罚着我。我能做的,是继续活着,甚至加倍享受活着这个过程,去否定这个观念。
我的一个朋友了解了我正在经历和将要面对的一切之后,他跟我说:「你是我见过最牛逼的女的,我希望以后你不要做我的竞争对手,你这个 badass bxxch。」